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缅怀和追思我的大学老师姚薇元先生
作者: 来源:金沙js9线路中心 点击量: 发布日期:2023-04-19

作者:曾业英

1958年7月,我自江西赣州高级中学考入我校。9月,入校就读历史系本科,直到1963年7月毕业离校,在美丽的珞珈山学习、生活了五个寒暑与春秋。武大学制原本与全国一样也是四年,1958年国家开始贯彻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方针,并增设五年制重点大学,武大入选其列,故而我们1963年7月才完成学业。

时间飞驰,有如白驹过隙,弹指之间,今已2023年,离我告别武大母校,竟然过去整整一个甲子了。期间,耳闻目睹,已多有母校的老师仙逝,去了另一个世界,其中就有我尊敬的姚薇元先生。姚先生是1985年仙逝的,离开我们也已近40年了。都说那是个极乐世界,没有病痛,没有忧伤,生活美满,幸福温馨。可是,又有谁能告诉我?这是真的还是假的?因而,虽然过去近40年,仍难以消除我对姚先生仙逝的伤感和牵挂。

近日,闲暇之余,我从旧物中,找出历经沧桑,幸运保留下来的姚先生以毛笔亲题《中国史学史概要》的大学讲义稿,以及20世纪60年代初他给我的六封来信,还有清查“五一六”反革命阴谋集团运动告一段落后,专案组退返给我的两本大学时期的日记。又一次如获至宝地细读了姚先生的六封来信,以及我当年日记中对姚先生的相关记载,从而让我重新陷入了对姚先生的缅怀和追思之中。不但他那昔日的音容笑貌,仍犹如昨日,历历在目,没有随着时间的远去而淡漠,连他许多讲课和待人接物的细节,以及课堂上同学们听了他的讲话后的欢声笑语,也都清晰地浮现在了我的眼前。

姚先生是当时系里与教我们世界古代史的吴于廑,教我们中国古代史的唐长孺等著名历史学家齐名的教授之一。他为我们开设过两门必修课,一是四年级(1961年9月至1962年6月)的中国近代史;二是五年级(1962年9月至1963年6月)的中国史学史概要。那时的武大历史系,还为高年级学生,特地设置了中国古代史、中国近代史、世界史、历史地理等多个称之为“专门化”的学习方向,到了四年级,各人皆可按自己的爱好,在必修课之外,自由选择围绕“专门化”学习方向而加开的选修课了。如选择中国近代史“专门化”学习方向的,即可选修中国近代经济史、中国近代思想史等课程。同时要求四年级时须写学年论文,五年级写毕业论文。不过,考虑到我们这届学生结构比较特殊(详下),四年级的学年论文则未作硬性规定,写与不写,各人自行决定。而课程论文和毕业论文,则由“专门化”学习方向的老师负责指导。我因对中国近代史比较感兴趣,于是选择了中国近代史作为“专门化”的学习方向,姚先生自然也就成了我的学年论文和毕业论文的指导老师。

我们那时,老师讲课,并无国家规定的统一教材,均由任课老师自编讲义,上课前印发给学生,仅由老师指定若干参考书,作为课外读物。开设课程,系里和老师也有主动创新权。据系办公室秘书贲文湘老师告诉我,姚先生开设的《中国史学史概要》,就是他为了让我们毕业前多学点知识,日以继夜加班加点赶写出来的。她说:姚先生给你们“开出《中国史学史(概要)》这门课是很不容易的,全国还没有什么范本,他奋斗了一年多才开出来。本来是下学期[年]才能开的,但他看到下学期[年]开,你们五年级(的同学)要毕业了,赶不上了”。为了使你们能“多学到点东西,在他的努力下,这学期[年]就开出来了”。贲文湘老师的话,让我对姚先生顿时而生“钦佩之意”,他为我们多学点知识,竟不辞劳苦,为我们开设了一门新的课程,不由得让我看到了他心灵的“美丽”。

不过,我对姚先生最初的印象,只是觉得他与其他老师不同,很有个性,也很有趣。比如,别的老师上课时都把讲稿放在书包中,而姚先生却放在一个竹篮子里,提来提去。又如,在课堂上,他有时会站上半天,戴他的帽子,还把帽舌拉得低低的,几乎要遮住了眼睛,有时还会用手指当梳子梳头发。下课时也不说下课,等同学们说再见,常常提着篮子,边讲边走而去。而更多的时候是,觉得他似待人不太热情,沉默寡言,不多说话,三言两语,就把人打发了,对我们学习的指导也有限,不像我接触过的有的老师那样兴致勃勃,侃侃而谈。特别是上课格外严格,有一次上课,他提前几分钟就走进教室,站在讲台上,放下竹篮子,面无表情地环视教室一周,二话没说,就来了那么一句:“有没有到的啊?”同学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,立刻紧张起来,整个教室鸦雀无声,所有眼睛齐刷刷地望向讲台上的姚先生。稍后,才看见他稍稍放松了面部的严肃表情,“有了点近人的感情”,继续说:‘刚才甲班课代表,把申请免看史学史(参考)书的名单拿来了,很多,干部同学、工农同学多些。国文基础不够好,但讲义要看好,笔记要记。假若有记的能力,不愿意记,那就不应该了,这就是红专问题了,要用红专关系来看……’”不等姚先生说完,同学们发出了一片笑声,觉得他把是否阅读史学史参考书,上升到“红专关系”的高度,所以都笑了。姚先生自己似乎也意识到,确实提得太高了点,于是也跟着“笑了”。

姚先生这里说的“干部同学、工农同学”,今天的人或许以为指的是班长、学习委员之类的学生干部,以及工农出身的同学吧,实际不然。我们那时的大学同学构成,与今天大不相同。今天的同学是清一色的高中毕业生,那时的同学,特别是我们这一届,则是由各占一半的两大部分组成的。当时,新中国刚刚成立,国家为了培养新型的为人民服务的知识分子,在南方各省,如江西南昌、湖南长沙、湖北武汉等地,都创办有工农速成中学,专门招收一些没有上学机会,但参加过革命的“红小鬼”,以及没有接受过文化教育的革命烈士子女之类人员入学学习,经过几年的速成教育,便保送他们进了各大学深造。我们年级,有一半是这类学生,以及少数年龄尚不算太大,没有受过完整中小学教育,而又参加过革命工作的,也是经过考试的所谓调干生,另一半便是像我这样考入的应届高中毕业生了。姚先生所说“干部同学、工农同学”,就是前者中的一部分同学。一般说来,这部分同学年龄偏大,入学时大多二十七八岁以上了,有的还是两三个孩子的妈妈,除少数优秀分子外,多数学习比较吃力,他们多数都希望免去阅读较为深奥的史学原著参考书,以减轻一些学习压力。

姚先生所说的“红专关系”,指的是我们那个年代,上下一致认可的思想认识,即要走“又红又专”的道路。而所谓“又红又专”的含义,就是政治上爱国、爱党,拥护社会主义;思想上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,坚持集体主义和国际主义精神,反对专门利己的个人主义;而且专业知识丰富,业务水平高,具有一流的解决实际问题的工作能力;而不是走政治、思想上与此相反,仅有超强工作能力的“白专道路”。

对于课堂上姚先生这种似乎少有人情味的突袭之举,后来我发现并不是他的偶然之作。之后见多了我才恍然大悟,他这样做与其说是他的严厉表现,不如说是他对教学工作的责任心,实际另有奥妙。因为经他如此严厉一问,同学们一怔,精神也就高度集中了,这就为听好这节课奠定了良好的氛围。原来这是姚先生集中学生精神、专心听课所采取的特殊技巧。

的确,姚先生对教学工作,对同学负责的精神是一贯的。他对学习纪律,历来相当重视。有一次,他发现有不来上课的,还没开讲就先开口提醒我们了。说:“学习纪律,我们还是要明确一下,我看到有不来上课的,现在我还叫不出名字来,人我是认得的,以后班长上课时要检查一下人数,看到齐了没有?现在不认得,以后考试起来,我就认得了(下面一片笑声)。这是一门必修课,大家都要学的,这是一般常识。大家觉得不好学,要记,学历史就是要记,一些事实不记怎么行?现在有一种偏向,强调分析、概括,一点不记也是不行的,没有史实怎么分析呢?空空洞洞,人家也不信……下面我们就讲课。”而一旦发现有同学不认真听讲,还会立即暂停讲课,予以纠正。有一次,他发现一个同学打瞌睡,便突然迸[蹦]出这样一句话:“不要睡觉啊!”并不无责备地继续说:“你们睡觉,我在这里看得见的……学习是自己的事,要对祖国负责,对自己负责……有病,或有别的事情,就请假,干脆不要来,来了就要像个上课的样子,打起精神来……我还不是身体不好,你们看我这样子精神百倍,下了课我还不是爬都爬不动(讲到这里,同学们都笑了)。但是,讲课时应拿出精神来啊,这是一个任务,应有责任心。”然后才继续讲他的课。还有一次,姚先生看到有个同学无精打采,不好好听讲,又提醒说:“不要打瞌睡啊!”并从认真读书联系到交的作业上的问题,说:“有些人很不认真,以为我不看?我一个字一个字看,专门抄书也不好,你们抄那[哪]里的,我都知道。”

姚先生说他会“一个字一个字看”我们的作业,的确是事实,一点不假。他曾不止一次抽查过我们的课堂笔记,而且看得十分仔细,的确是一个字一个字看的,“凡有错误之处,都认真加之改正”。他发现一位同学的笔记,竟然“是抄别个的,别人的错了,她的也就跟着错”。第二天,他还在课堂上对抽查情况,进行了详细的评述。对有些同学的笔记,表示满意,说:“有的记得很好,知道速记。”但讲得更多的,还是他“不满意的”。说:“怎么记的啊,也可以说是很荒谬的。”然后拿起粉笔,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了四个字:“寒帝文武……教室里爆发一片笑声”。 再回过头来说:“宪章文武,怎么写成‘寒帝文武了呢’?当然,也许是我写得不端正,但讲义上有的,也应该改过来呀。恐怕是没有复习,要复习啊。学习是自己的事,我们强调自己。你们不是经常说,要自觉改造(思想)吗?学习也是要自觉的。如果有些人近视的话,就坐到前面来,前面的坐位让给他们。当然有些人不愿坐前面,坐后面好不记笔记,老师看不见。’立刻又是一阵愉快的笑声。”此事之后,姚先生还先从自己做起,每次“写黑板”时,“总是把周围的文字擦得干干净净,突出刚写的文字,让大家看得清楚了”。

正因如此,有同学课后这样评论姚先生:“他是教书又教人,有些老师就不是这样子的嘞”。另一同学补充说:“×先生就是这样,上了课就走过来走过去的低着头,只管讲他的,管你下面打瞌睡还是什么。”同学们的观察、评论并不错。姚先生的确会在我们不知不觉中教我们做人的原则,如有一次在课堂上,他针对有同学嫌课讲得太慢,说:“不能讲得太快了,要讲详细的,因为要从大多数人的角度出发,为大多数人着想,如果为了少数程度较好的同学,勿[忽]视了大多数同学,这就不对了。”实际上,他是在以身作则,教导我们做事,要为“大多数人”着想,照顾“大多数人”的利益。临毕业分配工作时,我们去看望他,他又先给我们打预防针,谆谆教导并嘱咐我们,要“服从”国家分配,“到了新的工作岗位上”,要继续学习、锻炼,“坚持下去,是会作出成绩的”。

姚先生这种认真负责的工作精神,还体现在对我们学年论文和毕业论文的指导上。在这方面,我是有亲身体会的。我的学年论文,因为读了点马、列论历史人物的文章,当时历史学界又在热议历史人物评价问题,就自以为是地自选了个怎样评价石达开天京出走问题的题目。我在一次向姚先生汇报想法时,就历史人物的评价问题,引经据典,“大讲马克思、列宁怎么说,然后是石达开又如何”,满以为能得他的好评与认可。可姚先生见我讲的都是一些马列词句,少有与之相应的石达开的具体事实,于是笑着告诉我:“研究历史,不能从观点出发,必须从钻研大量的史料出发,在钻研史料的基础上,得出合符马列主义的结论。”姚先生的教导,让我懂得了研究历史,不能预设观点,必须从钻研史料做起,通过历史事实得出合符马列主义的结论。后来,他们近代史教研室的老师们举办历史教学和科研问题的座谈会,为写好论文,我也去旁听了,听到了老师们的精彩发言,颇受启发。如汪贻荪老师就如何“选择科研题目”问题发表意见说:“选择科研题目应在这三方面考虑:1.争鸣的,大家都在争论的问题”。“2.批判性的。如批判现代修正主义、反动思潮等”。“3.结合教学的。这样能提高自己,突破难关、重点。”姚先生则就史料的“真实性”问题发表意见说:“私人通信中的史料真实性最大,一般的档案尚比不上它,因为有些人为了地位等往往在给上级的材料里不说真话。如有些将军明明打了败仗,却报告上级说胜了。但在私人通信中即就往往会说真实话了。”汪先生的发言,让我感到学年论文是“争鸣”性的,毕业论文是“批判性的”,“选题还是选对了”。而姚先生的发言,则让我懂得了研究历史,还要注意辨别史料是否真实。不仅当时给了“我最大的启发”,就是今天也还是我极为珍惜的精神财富。

至于毕业论文,起初,我连题目都找不到,十分着急。姚先生先是让我读一本中文译著,今天已记不起具体书名了,只记得是美国人马士写的,讲中华帝国对外关系的,很厚的一本书,字数不少。我也认真读了,但还是想不出什么题目。当我去他家里商讨这个问题时,“他问我他指定的书是否看完了?我就把看了什么书数了一番,表示我读完的书,对于他的要求来说(还)是有增无减”的,并提出我“找不到问题的苦恼”。然而,姚先生“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,反而向我提出了问题:南京条约以前,中英订过什么条约?”我一时慌张,“竟回答不出来。他微笑着看我,等待我的回答”。而我则为自己答不出来而“惭愧,不敢看他微笑的脸,只是低着头”。姚先生似乎“理解我的心情,不久就说话了:‘怎么忘了,穿鼻和约!回去还要把基本东西弄通,不然,就没办法深入,不要怕吃苦,做学问就要有吃苦的精神。这不是件容易事啊。当然,也不要看得很神秘。’”由于我实在想不出什么题目,后来他就直接给我出了个题目,叫《琦善与鸦片战争》,并告诉我,资料方面可看道光朝的《筹办夷务始末》等书,重点要注意琦善对“穿鼻和约”的态度。原来,从他先前布置我读马士的书,再到问我“南京条约以前,中英订过什么条约?”他一直都在引导我做鸦片战争方面的题目。这时,我才想起姚先生是研究鸦片战争的著名专家,曾对魏源所著《道光洋艘征抚记》进行过逐段考证,写成《道光洋艘征抚记考订》(1955年作重要修改后更名为《鸦片战争史实考》)一书。做这么一个题目,既可从他这本书中学习论文写作方法,又能得到他最好的指导,因此,尽管没有思想准备,对做这样一个题目,仍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。

姚先生还时刻不忘检查我们的论文写作进程,而且检查得十分仔细。在一次检查中,他在“在我的名字下写着:论文初稿已完成,需要审阅资料卡片。”意思是他还要“审阅”我摘录的“资料卡片”有无不妥。他“一个个检查完”各人的写作进度等情况后,“又问道:‘还有什么问题没有?’解答了各自的问题(后),又嘱咐:‘争取(第)九周以前交上来,没问题吧。要抓紧,现在是第三周,不要拖。以后,你们很忙,有考试,要毕业了,还有别的工作,影响了别的工作就不好。当然,毕业论文也是一门课,也要搞好。’”当时就让我感到,姚先生不但是一个极为重视自己的工作,还是一个不忘兼顾系里其他工作,胸怀“全局”的人。

而姚先生对我们论文习作的批阅,虽然方式上与别的老师有所不同,如教我们世界现代史的张继平老师批阅他指导的学生的论文,就会“不遗余力的[地]帮学生改稿子,整段整段的改,那[哪]里要怎样修饰都加以改正。改多了,怕学生看不清,还能[会]几页几页地(重新)抄写一遍。”姚先生则完全相反,“对学生的稿子,他一个字也不改,可以不费力气就帮助改正的错别字,他也只在错字下面划一红线,究竟正确的是什么,即要你自己去想,去改正。但这并不等于说他不认真,他还是很负责的。对资料一个个的对照审查,有个学生就是写错了一个注子[释]的页码,就被他找出来了。”

姚先生为什么采取这种批阅方式?我一时不能理解,直到快毕业时,有一天和一个同学去他家里玩,他引我们上楼至书房,“谈起了(我们的)毕业论文(问题)”,他说你们两个的“还好,要求也不高,主要是要通过这使你们掌握独立工作的方法”。又说:“你们现在写了论文,这是个很好的锻炼,是以后发展的据[起]点,掌握了方法,以后你们无论分去搞什么工作,都有好处。是个基础,以后搞业余的也行,有了爱好就好了。当然,光从爱好出发也不行。不过,你如果看到它就伤脑筋,那怎么谈得上作好学问呢?”在谈到另一个同学的论文时,则流露了出些许不满意的情绪。说:“他差些,不用功,我叫他去大(图书)馆找本《东方杂志》,补充的[点]材料,他没有看,懒得很。”还说我们三个人的评分“三样”,一个“优”,一个“良”,一个“及格”,“这是实际的,我评分是很公正的”。这时,我才知道姚先生希望我们都能刻苦学习、做事,也才理解他所以对我们的习作采取一字不改的原因,实际是为了更好培养我们的独立工作能力。

我的学年、毕业论文习作,虽然写得很幼稚。现在看来,甚至还很“教条”。因为当时强调“阶级斗争”,很重视家庭出身,对石达开的天京出走,也过分强调了这一点。对琦善问题,也没有什么创见,只是依据当时大力批判鸦片战争中投降派的时代特点,从道光朝的《筹办夷务始末》中,找了些材料,力求证明他是个投降派而已。但姚先生阅后,念我“认真看了书,思考了问题,把书上的东西变成自己的东西了”,出于鼓励我树立信心,继续努力的目的,还是给予了肯定。说:“写得不错。”“这是一口气写下来的,是自己的话,我一看就知道,不是东抄西抄的。”后来,又在来信中说:“优点在于是从史料出发,初步体现‘史论结合’的原则的。当然在史料还有待充实,观点也还有欠妥的地方。”因而两篇习作都给了“优秀”的得分,也很让我激动了一阵子。

其实,姚先生在课堂上,有时显得很严肃,但也不是任何时候都这样,有时还是很幽默、诙谐的。有一次,他写板书,写“妇女”两个字,写完“妇”字时,说:“你们看,现在妇女地位提高了吧,已能把一座山扳倒了。”意指右半边是个歪到一边的“山”字。引得同学们一阵哄动大笑。有时还会故意提些问题,以活跃课堂气氛。如有一次,讲着讲着,便节外生枝地提问说:“‘孔子叫什么名字啊?学的都还给先生了。’然后又在微笑中开始讲解。这些小插曲既活跃了课堂,又使大家的注意力更集中了。”至于课后,就更随和了。有一次,我与同学到他位于“珞珈山我校二区六号”(今已拆建,不复存在了)的“家里玩,我们远远走去,认识我们的他的孩子进屋去了,原来姚先生在洗家人吃了饭的碗筷,这时被孩子接过去了。”一个大教授,饭后洗碗筷,毫无家长作风。而在与我们谈话聊天过程中,我们发现他也非常随便,他的坐姿站势,毫无约束,完全处于自然状态,“有时架起腿,有时盘着腿,有时又将右脚踏在椅上,右手挽着膝盖,有时还将一腿向后勾着,成跪状。”姚先生如此随意,我们自然也就无拘无束了。这次闲聊,“他的话题很多,谈得很高兴,七时多了,我们才离去,他送我们至门口。”还有一次,因为过春节,同学们给他送过年画,他却不在家,没有见着面。他在检查我们的毕业论文的写作进程以后,还特地谈起此事,向同学们表示歉意。说:“上次很抱歉了,你们来了两次,因晚上搞得太晚了,第二天就起不来。我那小孩也不懂事,等我下来,你们已走了。第二次,我又不在家。也不必去花钱啰,以后我们在学术上互相帮助就是了。”其实,姚先生“是个外表沉静,内心热情的人”。

1963年6月12日,我们上完最后一节课。然后是毕业教育和鉴定。8月24日,我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武大母校,与一行分配到北方各地的二三十位同学,一起乘火车北上,奔赴北京的工作单位中国科学院(今中国社会科学院)近代史研究所。抵京后,我也如人之常情,向各方亲朋好友和武大母校的老师去信报了个平安。万万“没有料到”,“我在北京收到”的“第一封信,竟是姚先生的”。我捧在手里,“怀着激动的心情反复看了几遍”,始终舍不得放下。

姚先生首先告诉我:“这次分配工作,我曾参与商讨,把你们六人分到科学院,是经过科学院、武大领导以及有关教师的郑重考虑的”。原来,姚先生在毕业分配上还推荐过我们六人。接着便热情地鼓励我们:“你们能到科学院去工作”,“无论资料方面,理论方面和指导力量方面,都比在武大时好多了”,在这里“进修学业,向又红又专的方向努力,你们前途极光明。责任也很重大,要发挥青年特有的革命干劲,完成党交给自己的任务”。并针对所里安排我们整理满铁剪报资料一事,语重心长地教诲我:“现在你在整理剪报资料,正是基本锻炼。我们研究历史,就是要从实际资料出发,从史料中形成观点,才是真正的‘史论结合’。虽然资料内容,可能是有关现代史方面(的),但我们要知道现代、近代在中国史都是民主革命史,应该打通,刘大年、黎澍等同志论文早已说清楚这个道理,我想你是知道(的)。刘大年同志在《历史研究》第三期中的论文《中国近代史诸问题》,应很好学习一下。我现在把这篇论文规定在教研室里全体人员学习讨论,结合毛主席有关论文学习一个月到两个月。他俩是马克思主义史学家,他们的论文,我个人是每篇都仔细学习,并以之为科研、教学的指南。”对于我未来的工作方向问题,则表示:“我的意思可参加中国近代史组。当前为了需要,搞整理现代史资料,对于研究中(国)近代史并不冲突,而是很好的基本锻炼。”最后是他的殷殷嘱咐和期待:“不要胆怯,不要自卑,我们武大毕业生在学习方面,理论方面,是有一定基础的……以后你有什么在研究上、学习上的问题,仍然可以写信来,不要客气,我们的师生关系,并不因为离开学校而终止。因为,我们的工作目的都一同的。”“望你努力工作,做出好成绩来,那就是我的最大安慰了!”

此后,姚先生还曾多次来信,继续鼓励我“发愤努力”,对所里培养青年的严格要求,“不要害怕,马克思说过,只有不畏艰苦的人,才能攀登科学高峰。刘大年同志所说必须坐冷板凳,才能吃到冷猪肉,也就是这个意思。前年我也听范老说过这样话。总之,科学是没有平坦大道可走的。必须艰苦奋斗,百折不挠,才能取得成就。”而得知我即将去农村“劳动实习”后,又为提高我对“党中央的干部下乡下厂政策”的“认识”,来信教导我:“研究历史的基本条件,除了理论、外文和一定历史常识而外,更重要的,不可缺少的,那就是坚定的立场和鲜明的观点,辩证的方法。这除了学习理论而外,(还)必须参加实践。”而“劳动实习,对学历史的人说来,正好是阶级立场和阶级分析法的最好锻炼”;又建议我“读一读毛选里的《实践论》《矛盾论》及其他有关著作。把感情[性]认识提高到理性认识,只有不断实践,不断提高,才能成为一个真正无产阶级理论战士”。并表示他衷心盼望我和其他武大同学,“在这次锻炼中,为党为人民服务得更好,在又红又专的道路上迈进一大步”。接着,还以他的亲身经历告诉我:“根据以往参加土改、调查党史等实践经验”,我“深切感觉到和农民群众共同生活是对自己最大的考验,也是提高阶级觉悟的最有效的途径”。表示他虽已“年迈,如有机会下乡,还想争取下去”,说他“参加调查党史后和革命老人及乡村干部生活在一起,思想上确有不少提高,可是时间久了,很有回生的感觉,有必要再回炉一下”。

在我离开母校的日子里,的确如姚先生所说,“我们的师生关系”,并没有因我的离校而“终止”。但就我的感受而言,与其说是姚先生把我当学生,不如说是当朋友。因为他除了像在校时那样为我答疑解惑外,还会向我分享他的喜闻乐见和思想感受。1964年5月20—30日,他赴京参加近代史学术会议后,就曾兴奋地告诉我:这次学术会议,“除整天讨论论文而外,还听了田家英、周扬等领导同志的报告,对今后工作方向有了更清楚的认识,是鼓午[舞]也是督促。此后将老当益壮地在历史领域的阶级斗争中充当一名哨兵,坚决与一切资产阶级史学思潮作斗争,重新学习马列主义和毛主席著作,武装头脑,一面总结近代中国人民革命的经验,一面驳斥一切帝国主义分子、修正主义者对中国历史和人民的歪曲诬蔑。我认为这是当前我们历史研究工作者责无旁贷的战斗任务呵!”又说:“这次来京参加会议,写了一篇关于农民革命的文章,草率得很,不过作为门票用来参与会议而已,以后将就初稿上继续修改补充。”并告诉我,他对北京“已久未观光,这次看到各项新建筑,首都的新兴气象,给自己以极大的鼓午[舞]力量”。到了国庆前夕,他得知我将赴甘肃参加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后,除了再次以他“土改和调查党史等运动”,使他在“阶级观点,群众观点”方面,大有进步的经历,教导我要认真抓住这一难得的锻炼机会外,还遗憾地告诉我,武大文科师生也都下乡前往德安参加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了,可他的报名,却“未被批准”。为此,他为“教师墙报写了几首诗”,并录下作为送我“出征西北的贺词”。其一为:

“贺国庆兼送出征诸同志

建国于今十五秋,红旗招展遍全球。东风压倒西风阵,砥柱中流反现修。

十万雄师下德安,参加社教斗潜奸。四清五反英明策,牛鬼蛇神定扫完。”

其二为:

“斥赫修

乞和修正太荒唐,美帝何曾把尔忘。误认贪狼当阿舅,终归送死带头羊。

红旗马列举中央,战友五洲集一堂。笑尔赫光真妄想,螳螂撼树不思量。”

“文化大革命”发生后,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,我与姚先生的联系也中断了。直到1979年11月,因撰写《中华民国史》而外出搜集资料,才又有机会重回武大向姚先生请教。长期分别后的再次见面,没法用文字形容我是多么兴奋,多么激动了。而姚先生得知我是为国家交给近代史的任务撰写民国史,而外出搜集资料的,自然就更高兴了。他告诉我武大图书馆所藏民国史资料有限,原因是抗战时期学校西迁四川乐山时,运送图书资料的一艘轮船在长江被日机炸沉了,损失极大;要我多跑些地方,同时到湖北省图书馆、档案馆和其他学校的图书馆查一查;还像招待久别的老朋友一样,在家设宴,热情款待我,让我既感动,又很过意不去。然而,更为遗憾的是,怎么也没料到,这次相见竟成了我与姚先生的永诀。

多年以来,无论我在校,还是离校,姚先生始终不遗余力,无私地教我知识,教我做人,教我做学问,也对我充满期待,希望我“努力工作,做出好成绩来”。无奈孺子不可教也,我在近代史所工作这多年的岁月里,虽也无时不铭记姚先生的教诲于心,且力求践行于各项实际研究工作之中,但是,惭愧得很,仍然辜负了姚先生的期待,并未做出多少“好成绩来”,让姚先生失望了。

尊敬的姚先生,如果真的还有来生,那就让我再做您的学生吧。我一定以百倍的努力做得更好些,以稍稍弥补一点您今生对我的失望。

2023年4月18日写就

(作者系金沙js9线路中心校友、原《近代史研究》主编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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